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家国与少年:抗战老兵的烽火记忆

0次浏览     发布时间:2025-09-03 00:00:00    

图左是陈华年轻时参军的照片,图右是他晚年戴着勋章敬礼的留影。梁淑怡/制图

“如果不抗日,就只能甘当亡国奴!”

八十余年前,民族危亡的紧急关头,一群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年走上了战场的最前线。

2025年9月3日的阅兵盛典,将抗战老兵们的思绪也拉回到那个“小米加步枪”的抗战年代。那时,他们正值青春年少,用血肉之躯,为民族存续而战。

而今,硝烟散尽,那段抗战历史不仅留存于书籍与碑铭,更活在他们的生命里:102岁的原地下党联络员李哲、101岁的原港九大队队员黎洪、97岁的原东江纵队战士陈华、101岁的原军医周展雄、100岁的原工兵团文书郑一宽以及95岁的原国民革命军情报员罗华松。

在硝烟中,他们为何而战?胜利时,如何欢呼?战争的烙印,又如何塑造他们的一生?作为抗日战争的亲历者,他们的世纪故事,不仅是个人记忆,更是民族精神的传承。

烽火:家国与少年

1938年,长沙城的一场“文夕大火”,将罗华松的家族产业连同安稳生活一并吞噬。今年95岁的他,至今仍能清晰描摹出8岁那年推开家门的景象:“满院都是黑色灰屑,长沙天空一片通红,黑烟升起百丈还高。”

战前,罗华松家中的腊味生意如日中天,其祖父凭着腊味手艺在黄兴路、坡子街、坡子横街开出了三家铺子。其招牌产品“金银肝”,将猪肝切开夹肥油腊制,红白相间,在长沙风靡一时。“长沙过年的酒席上,若没有我家的腊味碟,便算不得大户人家。”罗华松说。

“日本人太坏了。”这句孩童最朴素的认知,是罗华松在心底深深埋下的抗战种子。一把大火,在一夜间将一切化为乌有。让富裕腊味商家逃难时“连换洗衣服都没带出来”。

95岁的罗华松。南方周末记者 王航/摄

同年,千里之外的南粤,日军的铁蹄踏碎了“蚝乡”宝安沙井的宁静。这里是珠江口东岸历史悠久的“蚝乡”。今年97岁的陈华至今还记得,日伪军多次来村里“扫荡”,原本村子有三百多艘蚝船,被破坏得连一百艘都不到,村里的房屋也被烧毁。“如果不抗日,就只能甘当亡国奴!”他哽咽着说出那一代人的心声。

在繁华的香港,1941年12月8日清晨,日军的轰炸机呼啸着掠过启德机场,香港战役正式爆发。时年17岁的黎洪亲历了九龙的混乱,爆炸声、哭喊声混成一片。日军攻陷香港后,他的家庭也在战火中分崩离析:父亲在逃难中病逝,妹妹被卖,弟弟被抓去新加坡码头做苦力。他第一次真切体会到“国破家亡”四个字的重量。“与其等着被欺负,不如站起来反抗。”

这三个家庭的悲剧,是那个时代千万中国家庭的缩影。被怒火点燃的少年们,也各自踏上了不同的抗战之路。

陈华与三名同乡瞒着家人奔走五十多里路,投身东江纵队,而他“在这之前连十里路都没走过”;在香港,黎洪听到西贡有人组织自卫队,便主动上山寻找,随后编入港九大队;罗华松加入了时任第九战区司令长官薛岳组建的“学生教导总队”,抗战时期在湘赣边界传递情报。

102岁的李哲。南方周末记者 刘佳伦/摄

烽火年代,投身战场的方式各有不同,但都同样凶险。1942年,山东姑娘李哲选择了一条更为隐秘的战线。

时年16岁的李哲秘密加入中国共产党,负责联络和情报传递。她说,入党时只发了三句誓言:“一不怕苦。二不怕死。为共产主义奋斗终身。”这三句话,成了她日后穿越枪林弹雨的精神支柱。“那个年代,我们随时准备上刀山、下火海。”

李哲的麻花辫,是情报的“密匣”。她将情报纸条卷起,藏在自己又粗又长的麻花辫里,一次次躲过敌人的搜查。她的家,是地下党同志们的联络“据点”。开会时,家里的窗户挡得严实,她在外面放哨。要是发现有危险,她就把一个带花的花盆砸碎作为撤退暗号。

敌后工作,意味着时刻与死亡擦肩。一旦身份暴露,等待她的将是辣椒水灌鼻、刀剔肋骨的酷刑。当被问及“当时是否害怕”时,她斩钉截铁地回答:“不怕,危险是有的,但只要想到我们的信仰,一想到那三句话,心里就什么也不怕了。”

相比于李哲在敌后与敌人斗智斗勇,时年16岁的郑一宽则是在前线直面战争的残酷。1941年冬,枪还未握稳,他便被派往一线修筑工事。他回忆,战壕要挖一人多深,宽度可以两个人并排行走。“人走在里面,外面看不见。”

“当时年纪小,不懂事,打仗的时候有点怕。”他回忆,连长一句“别怕,我们能把日本人打回去”曾予他慰藉。但真正让他适应战场的,是呼啸而过的子弹。“后来习惯了,子弹从耳边嗖嗖飞过,也不紧张了。”因读书识字、笔迹工整,郑一宽后来就在工兵团任文书,负责宣传。

广西青年周展雄选择从军,则源于儿时立下的“医人、救死”志向。怀揣这一信念,他考入中央陆军军官学校,并于1944年以军医身份奔赴抗日前线。

在衡阳保卫战中,面对日寇的猛烈攻势,医务兵员严重短缺。当时并没有太多作战经验的周展雄临危受命,带兵去前线抢救伤员。今年101岁的周展雄,仍对战场上“听声辨位”的技巧记忆犹新,“如果听到飞机飞来的声音是‘刷刷刷’,就要马上卧倒、躲避。”

衡阳城沦陷后,周展雄随部队撤离,在湘南群山中跋涉了整整三个月。看到在战场受伤的战友,他心里想着“要全心全意救助他,让他活下来,让他回家”。

时代的洪流,将一群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年推上了战场的最前线。在敌后、在深山、在战壕,他们用稚嫩的肩膀扛起民族存亡的重担,在血与火的淬炼中,等待着胜利的曙光。

胜利:“一生中最痛快的时刻”

1945年9月2日,东京湾“密苏里”号战列舰上,在中国等受降国代表注视下,日本人在投降书上签字,第二次世界大战落下帷幕。胜利的消息穿越电波与火线,传遍了中国的每一寸土地。

80年的光阴足以冲淡无数记忆,但抗战胜利那天的喜悦,在罗华松的记忆中却历久弥新,至今谈起,欢喜之情依然溢于言表。

“那是我这一生中最痛快的时候,比结婚还痛快。”得知胜利那天,罗华松正在江西吉安。下午,飞机低空掠过,大家以为是日机来袭,纷纷躲避。不到一个小时,飞机再次飞来,这一次,机身上拖着一条长长的横幅:“日本无条件投降”。但人们还是将信将疑。

直到第三次,飞机铺天盖地撒下传单,上面白纸黑字,详细写明了日本投降的年月日、各方代表。那一刻,所有的怀疑都烟消云散。

沉寂的吉安城瞬间被引爆。“大街小巷都是炮声,那一晚上都没停。”罗华松和学生教导总队的同学们被喜悦冲昏了头脑,他们冲上街头,把军帽奋力抛向天空,帽子落下又被踩踏,等到晚上一百多顶帽子都找不齐了。

“日本无条件投降是我这辈子最最最记得的事情!”罗华松说,“打日本8年了,这一下翻了身了,我们变了老大,他变了小丑!”老百姓自发地送来庆功饭,可大家兴奋得一口都吃不下。

在山东昌邑,当李哲听到胜利的消息时,她的心里“像开了花一样”。这位在隐蔽战线奋战多年的姑娘,第一反应是找到领导,笑着说:“鬼子投降了,我该回家种田了吧。”告别战争,回归田园——这句最朴素的愿望,道出了一个普通百姓对和平最具体的想象。

于是,李哲和战友们背上腰鼓,敲起响亮的锣镲,组成了一支浩浩荡荡的报喜队伍,将胜利的喜讯传遍十里八乡。“我们走到哪个村,村里的老百姓都会涌出来欢迎我们。”李哲回忆。

101岁的周展雄。受访者供图

胜利的滋味并非只有纯粹的甜。喜悦背后,还潜藏着各种复杂而深沉的情感。

身为军医的周展雄,听到胜利消息时内心涌起的最大感受,是两个字:“安心。”他平静地说:“没有仗可以打了。”于一个救死扶伤者而言,战争的终结,意味着无尽伤痛的止息,意味着他不必再面对那些血肉模糊的年轻身体。

而东江纵队战士陈华在胜利的狂喜过后,脑海中最早浮现的是,那些没能看到这一天的战友。“他们是英雄,是我们永远不能忘记的英雄,没有他们的牺牲,哪里有今天?”他想起参军第三天就在自己面前牺牲的副班长陈成安,想起牺牲的指导员马史和那些早已忘却姓名的战友们。

这份交织着欣慰与哀思的情感,或许更能代表从纷飞战火中幸存的战士们最真实的心境。

97岁的陈华。南方周末记者 刘佳伦/摄

“是靠什么去打赢日本人的?我们靠觉悟、士气。”陈华回忆,当时游击队武器装备极其简陋,大部分在打仗缴获,靠打胜仗武装自己,生活也艰苦到要靠吃野菜果腹。“部队里官兵平等,军民一家,虽然艰苦,但是精神上却无比愉快。”

陈华回忆,乡亲们将游击队战士视作亲人。部队每到一处,战士们都会主动帮乡亲们挑水、打扫院子,晚上则和乡亲们聚在一起开联欢会。“当时部队没有床铺,乡亲们将收割的禾草编织成草席送来给我们睡。”

“老百姓是我们的靠山。”对于这句话,李哲有着刻骨铭心的记忆——有一次村子即将被日军包围,生死一线之际,乡亲们冒着生命危险带路,领着她们躲进深山才得以脱险。在之后的日子里,又是乡亲们悄悄送来窝窝头和水,支撑着她们渡过难关。李哲感叹道:“没有他们,我们活不了。”

烙印:刻入骨血的家国记忆

在101岁的黎洪左侧头颅深处,至今仍静静地躺着一枚弹片,那是战争给他留下的“纪念品”。当时,一阵猛烈炮火袭来,黎洪被飞溅的弹片击中头顶,当场昏迷,身边的机枪手悉数牺牲。这块金属在他颅内已安睡了大半个世纪,他却笑言:“脑袋还灵光。”

烽火岁月在老兵们身上留下的烙印,早已刻入骨血。黎洪颅内的弹片是有形的烙印,而更多的烙印,则无形地深刻于老兵们的精神世界,成为他们一生恪守的准则。

101岁的黎洪。南方周末记者 王瑭琳/摄

“既然参加了游击队,我就做好了随时牺牲的准备。”这份在战火中淬炼出的生死观,成为陈华一生的底色。他坦言,参加革命初期的经历,尤其是身边战友们的牺牲,是对他“一生一世最大的影响”,给予了他“坚持到底”的力量,支撑着他此后数十年的人生。

对于周展雄而言,关于那段烽火岁月本身的回忆,就已经是他心头最深刻烙印。

岁月流逝,如今年事已高、行动不便的周展雄时常夜不能寐。回忆正是他抵抗内心苦闷的良药,而抗战的经历正是其中最闪光的部分。

当他讲起一段往事时,整个人都重新焕发了神采:炮火中,营长祈兴被炸倒,司令员急令卫生处抢救。是他临危不乱,接下了这道命令,镇定地组织包扎、救援,通过持续的心肺复苏,硬是将营长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。讲到最后,这位百岁老人像个孩子一样亮着眼睛问记者:“你说,我算不算英雄?”

这句“英雄”之问,与其说是在寻求一个答案,不如说是幸存老兵对自己一生价值的回望。周展雄坦言,如今唯有回忆自己对国家的战绩、对街坊的贡献时,才能驱散内心的苦闷。“当我去回忆这些往事,也就能安心睡得着了。”

战火留下的烙印,有时也表现为一种“假如”的遗憾。

“假如不是日本人捣蛋的话,我应该大学毕业,而不是连高中都没有读好。”罗华松惋惜地说,“假如没有日本人,我家里应该是长沙市中等偏上的富裕户。”

长沙城的那场大火烧毁的不仅是三间铺面,也是一个少年安稳求学、继承家业的未来。战后,罗华松的人生轨迹彻底改变。1950年,罗华松进入湘潭锰矿,从一名普通矿工做起,扎根一生。这份个人命运的失落感,让他对那段历史的记忆,更添了一份复杂与沉重。

而对另一些人来说,战争最深的烙印,是等不回的亲人。

战火曾让黎洪家破人亡。他的弟弟被日军抓往新加坡码头做苦力,从此杳无音信。直到1983年,在历经了近半个世纪的离别后,兄弟俩才通过亲戚辗转联系上。重逢时刻,没有热泪盈眶,只有默默地握手和相视傻笑。一切尽在不言中。

黎洪回忆,尽管几十年未见,但兄弟俩一见面就认出了彼此,“话不多,但都高兴。”在他看来,这份克制背后,是不言自明的血脉亲情:“兄弟感情在嘛。”

然而,团聚的时光终究短暂。弟弟在回过两次国后便溘然长逝。数十年后的重逢,最终化为永别。正因如此,黎洪常把“感谢和平”挂在嘴边,因为没有和平,他与家人甚至连这短暂的重逢都无法想象。

100岁的郑一宽。南方周末记者 王航/摄

这份苦涩,今年100岁的郑一宽也深有体会。1941年,16岁的他为赴国难瞒着家人从军,一走便是与故乡音讯隔绝的八年。当他再次回到湖南老家时,等待他的,是父亲早已冰冷的坟冢,和一位以为儿子早已不在人世的母亲。

“她一见我就哭,我也哭,两个人抱头大哭。”郑一宽说,觉得自己“不孝”,辜负了父母让他学医的期望。这种对家、对父母的亏欠,成了战争留给他复杂、温柔的烙印。

传承:幸存者的“新战场”

走过一个世纪,彼时的少年如今已是白发苍苍的老者。

他们是幸存者,也是见证者与传承者。站在今天的中国,回望烽火连天的过去,他们对年轻人最想说的是,“忘记历史,就意味着背叛。”

离休后的陈华,将讲述东江纵队的历史、传承抗战精神视为自己新的战场。作为广州地区老战士联谊会东江纵队分会会长,他时常告诉后辈:“中国的抗战历史是用血肉写成的。”

他回忆,当年东江纵队在极其艰苦的条件下与敌周旋,武器简陋到需从敌人手上缴获,“当时我们连自己的军事工业都没有!”如今,当在电视上看到阅兵式中整齐列队的新型战略武器时,这位百岁老兵难掩激动。

这翻天覆地的变化,让他深感当年的艰苦奋斗与牺牲“很值得”。也正因如此,他反复叮嘱:“国家强大了,生活好了,但年轻人决不能忘记历史,要把先辈们的革命精神传承下去。”要让那股“红色血液”在一代又一代人身上永远流淌。

这份传承的责任,101岁的黎洪同样扛在肩上。至今他仍保持着读书写字的习惯,家里的书架上,整齐地摆放着《南征北战录》《东江纵队史》等书籍,书页上满是密密麻麻的批注。“我老了,不能上战场,也不能搞建设了,但还能给年轻人讲讲历史。”近年来,黎洪经常参加学校和社区组织的宣讲活动。每一次,他都会郑重地戴上所有的纪念章,告诫孩子们:“年轻人要知道,今天的和平生活是无数先烈用生命换来的,不能忘本。”

罗华松退休后,也常常利用去学校讲课的机会,讲述日本人的残暴和抗战胜利的艰辛。在他看来,抗战胜利的关键在于英勇团结,即使“吃不饱,穿不暖”,但人人都把“国家”二字看得很重要。他嘱托年轻人:“要好好读书,学习本领,建设国家。”

郑一宽的告诫则更为直接:“我希望年轻人要自强自立,防止别人再来欺负我们。我们一定要记住中国抗战的艰难困苦,记住我们是怎样打垮日本的。不能忘记历史。”

然而,传承的背后,也有一份幸存者的孤独。时间带走了故人,也带走了那段历史的共同见证者。抗战胜利50周年时,在广州农林街道,李哲尚有13位老战友能共聚一堂;如今80周年之际,只剩她孑然一人。“很伤感,”她说,“没有人可以一起回忆过去的事了。”同样的落寞也属于百岁老兵郑一宽。作为黄埔军校第20期学员,他送走了最后一位在长沙的同窗,那段激昂的青春岁月,也再无人能与他共叙。

尽管故人凋零,但这些百岁老兵并未停下传承的脚步。在社区的宣讲活动上,101岁的黎洪总会郑重地戴上所有纪念章;在学校的课堂里,罗华松叮嘱孩子们“要好好读书,学习本领”;在镜头前,陈华则留下最郑重的期望:“不能忘记历史,要把红色基因一代代传下去。”

枪声早已远去,但属于他们的战斗,以另一种方式,仍在继续。

(南方周末实习生冯筱雅、张子健对本文亦有贡献)

南方周末记者 刘佳伦 王航 王瑭琳

责编 姚忆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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